咸 肉
冰 凌
原载《天津文学》2020年第五期
一
这年的夏天,关穿石第一次在不知不觉中,吃了一碗咸肉。
这天,关穿石下班回来,刚拐进木板楼前的通道,就看见夏炼钢家门口摆满了板凳和椅子,一直占到过道上,有一些孩子坐在板凳上。他只好下车,推着车走到自己家门口,刚把车锁好,就见儿子宝石挎着一个板凳,从他身边跑去,连招呼都不打。他进了房间,问妻子朱迎霞:“宝石饭都不吃啦?挎着板凳干嘛去啊?”朱迎霞端菜上桌,说:“夏炼钢家买了一个电视机,今晚要在门口放电视,板楼里孩子都去看呢。”关穿石说:“我们自己家不是有电视,干嘛要跑到他家去看呢?”妻子摆好碗筷,说:“吃饭吧。咱们家才9吋,人家14吋,听说是他舅舅从香港带给他的。”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,狠狠塞进嘴里:“你去,把宝石叫回来吃饭。”妻子扯下围裙,出门去叫儿子。一会儿,她就回来,说:“吃吧,宝石不肯回来,刚才他把两个包子吃了,饿不着他。”关穿石冷冷地说:“这小孩,真没有出息。”妻子说:“你还真别说,那个14吋大电视真够气派的。”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,说:“一个三级工,哼!”妻子说:“也是哦,夏炼钢笑得嘴都闭不拢了。”关穿石说:“闭不拢嘴?哼!比我还晚两年进工厂,现在跑到我前面去了!” 说完,他夹起一块咸肉塞进嘴里。妻子说:“听马师傅说,他舅舅原来在台湾当连长,退休后就跑到香港了。”关穿石说:“这有什么本事啊?有本事自己买。靠舅舅?哼!” 妻子说:“就是!我们虽然小,可是我们自己买的……哎哎哎,你把一碗咸肉都快吃光了,你不咸死啊?” 关穿石嚼着咸肉根,说:“胃老是酸,吃点咸肉,压一压。”妻子说:“那也不能这么拼命吃啊!”
朱迎霞吃完饭,也溜出门,去夏家门口看电视了。门外不时传来笑喊声,关穿石听了胃一阵阵发酸,夹着咸肉就往嘴里送。最后,咸肉吃光了,他索性把咸肉汤汁全倒进饭里。吃完饭,他把碗筷一推,坐在木沙发上看电视,9吋电视屏幕本来就小,偏偏电视信号又不好,屏幕一个劲的抖动,任他怎么调整天线,屏幕还是抖个不停。他“啪”地关掉电视,坐在木沙发上,生着闷气。听到门外传来的笑喊声,他忍不住走到门口,偷偷往夏家门口望去,只见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,前面的人坐着看,后面的人站着看,再后面的人干脆就站在椅子上看,就像堆起一个小山包。就见妻子踮着脚在看,也跟着人笑喊。
这一晚,关穿石横竖睡不着,眼前老晃着夏炼钢闭不拢的嘴:“这家伙,比我还晚两年进厂,现在跑到我前面去了!”此后,每天晚上,板楼的大人小孩都跑到夏家门口去看电视,笑声喊声不断,搅得关穿石胃不停地冒酸。
这天,关穿石在厂里碰到夏炼钢,夏炼钢咧着大嘴,对他说:“老关啊,今晚到我家看电视去,新的,14吋,清楚啊!今晚来啊!”关穿石笑笑,点点头,胃里突然冲起一股酸气。中午他到食堂打饭,问:“师傅,有没有咸肉卖?”师傅说:“没有咸肉。有红烧肉,也咸。”关穿石说:“那就打一份。”他到食堂角落菜汤桶里,打了一碗菜汤,舀了半勺粗盐搁进汤里。下午,他坐在车间材料库里,胃酸不停地涌上来,气得他一把扯下几张领料单,翻过面,从胸袋抽出圆珠笔,给车间主任写了一封揭发信,揭发夏炼钢爱出风头,每天晚上在家门口放电视,吵得全楼工人睡不着觉,影响大家第二天抓革命促生产,请主任严厉批判夏炼钢,坚决制止他的这种出风头的行为!晚上吃好饭,关穿石找出信纸,故意歪歪扭扭抄写了揭发信,抄好后,又看了一遍,觉得稳有了,但是不够准,不够狠,没有上纲上线,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。另外,他觉得应该把揭发信直接写给厂政工科,更能引起重视。他铺开信纸,重新写了一封揭发信:
揭 发 信
厂政工科:
最近厂里工人宿舍区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,红心车间夏炼钢每天晚上在家门口,摆放一台新电视,引诱板楼的大人小孩看电视。听一位革命群众揭发,这台电视是夏炼钢的舅舅从香港带来的,他的舅舅在台湾蒋匪帮里当连长。请政工科严查这里面的阶级斗争新动向!
此致
革命敬礼!
普通一兵
第二天午休时,关穿石跑到邮政所,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4分邮票,歪歪扭扭写了收件单位,落款处写了“内详”两个字。他用手指抹了一点浆糊,封好信封口,贴上邮票。这时,他心口“扑通扑通”乱跳,向四周张望,没看见熟人,他迅速把信塞进邮箱,然后用手摸摸投信口,确定信已经投进信箱了,才松了一口气。
寄走揭发信,关穿石心里一直忐忑不安,估算着揭发信到哪里了。第一天,夏炼钢家门口热热闹闹,第二天,夏炼钢家门口仍然热闹,第三天,夏炼钢家门口没有声音了。朱迎霞带着儿子刚去不久,就垂头丧气回来了。关穿石关切地问:“怎么不看了?”儿子鼓着嘴,跺着脚走进小房间。妻子扫兴地说:“夏炼钢说,电视机要退给他舅舅,不知道搞什么鬼把戏。不想让别人看就明说了。”关穿石心里一阵窃喜,知道是自己的揭发信起作用了。
第二天,关穿石在食堂碰到夏炼钢,心里一阵慌乱。夏炼钢却一把拖住他:“哎,老关啊,本来还想请你到我家看电视的,现在看不成了。不知道哪个狗娘养的给厂里写揭发信,说这个电视机是我舅舅送的,还他 妈的说我舅舅是国民党连长,厂里叫我把电视机还给我舅舅,划清阶级界限……”关穿石心里乱锤敲鼓:“有这事啊……谁、谁这么缺德?”夏炼钢说:“不知道啊!说我舅舅送电视不假,捏造我舅舅是国民党连长,简直放他娘的狗屁!”关穿石慌得说不出话。夏炼钢问:“哎,老关,你说会不会是马师傅写的揭发信啊?”关穿石连忙说:“不知道、不知道……我上班了……”
一连几天,关穿石心里都忐忑不安 ,特别怕碰到夏炼钢,有时远远看到夏炼钢,就急忙转身绕道走。他总觉得夏炼钢好像已经觉察出来,知道是他写的揭发信,搞得他心里有些担惊受怕,夜里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,有点后悔写那封揭发信。
二
这天,关穿石下班回来,一坐下便问妻子:“家里还有咸肉吧?”妻子说:“还有一块。”关穿石说:“拿下来蒸了。”妻子说:“还想留着过年吃的。”关穿石说:“吃了吧,我想吃。”
朱迎霞蒸好咸肉,用抹布把咸肉端上桌,关穿石夹起一块咸肉,就塞进嘴里,烫得他连呼带哈的嚼着。妻子盯着丈夫看,说:“有事啊?”关穿石摇摇头:“没事。”妻子不再问了,转身去盛饭。
关穿石心里自然有事,而且这件事搅得他胃锅里酸气冲天。厂里试验车间有个姑娘,叫姚兰琴,长得相当漂亮。在关穿石心里,姚兰琴就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,每次在厂里碰到她,关穿石从来不敢正面看他,只能远远望着她的背影。以至于她到底哪里漂亮,关穿石都说不出来,反正就是漂亮,整个人都漂亮,怎么看怎么漂亮,厂里的女人无人可比。按说,要和姚兰琴谈恋爱的男人,起码是部队里的营长团长,机关里的书记主任,或者是海外华侨,厂里是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和她谈恋爱,更别说结婚了。可偏偏机修车间的刘建国和姚兰琴谈恋爱了!这刘建国是什么人?一个普普通通的钳工,人也长得一般,唯一就是个子高点,篮球打得还可以,投篮喜欢投插板球,曾经在篮球场上盖过关穿石一个大帽。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和姚兰琴谈恋爱?
下午工间休息,大家聊天,车间里小广播葛红梅报告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,机修车间的刘建国跟姚兰琴谈恋爱啦!她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,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。关穿石听了目瞪口呆,一想到刘建国那张臭嘴要去亲姚兰琴的粉脸,他就想爬上车间后面的大烟囱,从烟囱顶上跳下来。
一碗咸肉连肉带汤吃下去,压住了胃酸。但是,关穿石心里仍然窝着火,他咬着咸肉根说,刘建国,我要你闭上你他 妈的臭嘴!你要亲啊,就去亲你的破枕头!
关穿石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一张旧信纸,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告死你!”他抓笔写道:厂政工科……一想不对,告刘建国什么呢?告他不配和姚兰琴谈恋爱?好像说不过去。他想了一阵,觉得直接给姚兰琴写信,告诉她刘建国一点都不配他,劝她不要和刘建国谈恋爱。但一想,姚兰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,还会听这种劝告吗?
关穿石陷入苦想,突然,他脑海晃过一道闪电,他的爷爷站在他面前,他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一件事,爷爷恨账房先生扣他的工钱,他便在地主与账房先生之间挑拨,编了账房先生偷看地主老婆洗澡的故事,地主听后一怒之下,让账房先生滚蛋,而他爷爷还流着泪把账房先生送上后门的蓬船上,回到屋里,爷爷倒在草堆里打滚,哈哈乱笑。
关穿石坐定,很快写起信来:
最高指示
凡是反动的东西,你不打,它就不倒。
姚兰琴同志:今天我要在这里向你撕开刘建国的真面目,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!刘建国是个大恶棍!是个大流氓!是个流氓成性的家伙……
关穿石的笔停住了,他想起鲁迅的一句话,辱骂决不是战斗。他觉得这样直接辱骂就显得不够真实。他把信纸揉成一团,扔到地下,又铺开新纸重写:
最高指示
凡是反动的东西,你不打,它就不倒。
小琴,本来我是不想说的,那天我在工人文化宫看到你和刘建国一起去看电影,我看到他用流氓的眼光盯着你的胸部。我就感到无比的气愤!我要把他流氓的嘴脸狠狠地撕下来!
你知道吗?我就是被他欺骗过,他把我玩弄后,又把我抛弃了。你是一个革命的女工,一定要保持革命的警惕,要识破他的丑恶的嘴脸,不要再走我的老路!
一个女工
关穿石大为兴奋,觉得自己这封信,就是一把红色尖刀,可以直接插进刘建国的心窝。第二天,他把这封匿名信寄了出去,就紧张得等待奇迹的出现。每天中午,他就在食堂靠近门口的饭桌上吃饭,等着姚兰琴的出现,结果一连几天都不见姚兰琴。倒是这天,他见到了刘建国。刘建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,嘴里叽哩咕噜着,不时喷着粗话。
关穿石一拍大腿,暗中叫道:“好得很!香如炒面!”没过几天,厂里就传开了,说姚兰琴和刘建国分手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又没过多久,姚兰琴就嫁给部队里的一个排长。把刘建国气得整天喝酒耍疯,在篮球场上动不动就和人打架。
关穿石心里这个舒坦,好像解了千年的仇恨,他真想学着他爷爷的样,倒在草堆里打滚,哈哈乱笑。他心里佩服自己,就这么轻轻松松掌握了一种战斗的武器,只要他 妈的4分邮票,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人打倒在地,而且被打倒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倒的。
三
打倒了夏炼钢和刘建国,关穿石尝到了甜头,这4分邮票太神了,就像自己手上握有一杆枪,想打谁就打谁。此后的几年时间里,那些他看不惯的人,让他心里冒酸想吃咸肉的人,挡着他前进脚步的人,都在他的打击之列,都要把他们拉下马。厂里食堂那个贾老头,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,每次给他打菜,总是拉着脸,舀那么浅浅的一勺,而碰到厂革委会主任和科长们,还有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工,马上就堆起笑脸,舀上满满的一勺菜。关穿石那天吃完午饭,躲在材料库里,给厂专案组写了一封信,检举贾老头经常偷拿食堂东西。嘿,没两天,就不见贾老头打菜,倒看到他在食堂后面倒垃圾,整个人垂头丧气。
还有他的姐夫马榕生,经常给市里的报社写点豆腐块的小文章,每次发表文章,就要把全家人请到他家,然后捧着报纸把文章念两遍,看他摇头晃脑念文章那个模样,看着全家人对他崇拜的神情,关穿石心里就冒酸,那天吃了半碗咸肉,还没把酸气压下去,他冒着酸气,给报社革委会写了一封信,说马榕生没有阶级立场,经常攻击报社,说报社编辑缺少政治觉悟,没有文字水平,把他稿子改得乱七八糟等等。这以后,再也不见报社发表马榕生的文章了。彻底消灭了马榕生的嚣张气焰。马榕生几次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关穿石心里得意极了,脸上却堆起悲哀的神情,认真的和姐夫分析这个那个原因。
关穿石在一次决定命运的紧要关头,充分发挥4分邮票的强大作用,击败了他的对手。这个对手叫林建榕,是机修车间工段长。当时按照毛主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指示精神,市革委会指示厂革委会成立工宣队,进驻市里的报社领导一切,工宣队里要挑一个普通工人。厂革委会挑了机修车间的林建榕,又挑了一个后备人选,这个后备人选就是他关穿石。关穿石心里很清楚,后备人选基本上就是个摆设,只有搬掉林建榕这块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,自己才能进入工宣队。关穿石想了好几天,怎么来写这封匿名信,因为这封信是要寄给市革委会,就要写得格外慎重。关穿石起草了七八遍,才写好了信:
最高指示
一个人有动脉,静脉,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,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,呼出二氧化碳,吸进新鲜氧气,这就是吐故纳新!
市革委会杨主任,首先向您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!
我们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向您报告!这几天,我们听到我厂工人林建榕被厂里选为厂工宣队员,准备到报社去领导知识分子干革命,林建榕这位同志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革命,因此很容易蒙蔽人民群众和厂革委会的领导。我们非常担心,因此要把有些情况报告给您。
我们和林建榕一起进厂,十几年都在一起劳动,他曾经和我们说,解放前他家里雇了两个长工为他们家种田。我们很怀疑他们家成分是贫农,因为贫农的家里怎么雇得起长工呢?这充分说明他欺骗了革命组织和领导。让他这样的人混入工宣队,是有极大的危害性,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,将会起到破坏革命的反革命作用。因此,请杨主任提高革命警惕,清除像林建榕这样的定时炸弹。
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!万万岁!
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万岁!万万岁!
六位革命工人
关穿石的这封匿名信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。林建榕自然当不成工宣队员,而他作为候补人选,就补缺成为工宣队员。他到报社当了两年半的工宣队员,享有领导一切的无上权力,那是何等的威风。那些名记者、名编辑,不论资格多老,学问多深,在他面前全都唯唯诺诺,点头哈腰。但是,他从来不训斥这些臭老九们,有的碰到了,还会点点头,甚至打个招呼。他在会上讲话,也是讲得有理有节,让人心诚悦服。所以报社上上下下对他评价不错。当工宣队工作结束后,他就被市轻工局留了下来,先是以工代干,后来转为国家干部。这一封匿名信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,让他从一个普通工人成为局机关的干部,并且在三年后,还当上了局后勤科的总务。
四
关穿石现在已经离不开咸肉了,心里一发酸,他就要吃咸肉,只有吃了咸肉,才能把满腹的酸味压下去。他吃咸肉的量越来越大,每次老家有人进城,他都叫他们带咸肉来。而且,他口味越来越重,觉得老家的咸肉都不够咸。
有一次,他姐姐进城来看他,他让姐姐教他腌咸肉。他姐姐很爽快的答应了,说第二天去买肉买盐,边腌肉边教他。他说不要等明天了,现在就教他。他拿出本子和笔,对他姐姐说:“大姐,你讲,我记。”他姐姐从来不见弟弟求过自己,格外兴奋,从买什么猪肉、买哪种盐、怎么腌制、怎么晾晒等等,从头说到尾。他姐姐没什么文化,但是口齿伶俐,表述得清清爽爽。
关穿石脑瓜好使,把他姐姐讲的步骤全部记下来。第二天一早,他就到菜市场排队,买了五斤五花肉,又买了粗盐花椒和白酒。回到家,他用湿布将五花肉表面上的血污擦干净,挂在风口处吹干。然后把粗盐和花椒倒入炒锅里,用中火加热,一会儿,花椒冒出香味,粗盐微黄,便端下炒锅,等冷却后,取出大半粗盐和花椒,抹在五花肉上,用手轻轻摩擦,由轻后重,尽量让五花肉入味。然后将腌制的五花肉放入陶瓷罐里,淋上一勺白酒,压上一大块鹅卵石,放在阴凉处。
第二天,关穿石把罐里腌制出来的水份倒掉,将剩余的粗盐和花椒抺在肉上,再淋上一勺白酒,重新压上鹅卵石,继续腌制。隔了两天,他从陶瓷罐里取出五花肉,吊在风口处阴干。几天后,他看到肉质已经发硬,这才取下。
关穿石把五花肉放在案板上,兴奋得搓着双手说:“看看,这是我做的咸肉。完全自力更生。”
妻子摁摁咸肉,又翻来复去的看。关穿石说:“別看啦,切一块下来,今晚吃吃看。”妻子剁了一块咸肉,清洗干净,切成片状,又在大碗底铺好姜葱,然后一层一层将咸肉叠好,沥上黄酒,端进蒸锅里。蒸熟后,一片片咸肉饱满油亮,妻子抓起筷子尝了一小块,说:“好吃,咸淡正好。”关穿石从妻子手上抓过筷子,夹起一块咸肉塞进嘴里,嚼了几口便咽下去,说:“淡了,盐没有进去。”
关穿石对着案板上的咸肉琢磨一阵,然后到对面小卖部买了一包粗盐回来,他用菜刀在咸肉各个部位划开一条一条刀痕,然后把粗盐狠狠地搓进肉里,再把咸肉放进陶瓷罐里,按紧了,压上鹅卵石。过了两天,取出咸肉晾干。然后再剁下一半咸肉,切片蒸熟了。妻子夹起一块一尝,眉头就紧皱起来,吐着舌头:“咸死我了。”关穿石夹起一片咸肉,送进嘴里,嚼了几口,说:“好得很!好得很!这才有劲!”
从此,关穿石再也不缺咸肉吃了,他自己腌制咸肉,一边腌制一边琢磨,怎么把咸肉腌得又好看又好吃,他经常像在厂里搞技术革新一样,不断琢磨,反复尝试。原来他用刀割开肉痕,让肉痕吸收盐分,现在他改为用钢锥子,密集地扎进肉里,这样更容易使盐水渗透到咸肉里。原来他只把咸肉挂在背阳处阴干,现在他干脆挂在阳光里,晒个两天,他觉得咸肉在太阳曝晒下容易出油,更容易吸收盐分。总之,关穿石腌制咸肉还真有一套了,他心里暗自得意。厂里有人来讨教腌制咸肉的方法,他哪里肯说,随便胡弄几句就把人打发走了。
这天,关穿石下班回来,儿子宝石就拽住他的衣角往房间里拖,然后递给他一张作业纸,说:“爸,你帮我看一下。”
关穿石抓过作业纸,看了一阵,大喝一声:“混蛋!你怎么也写这种东西呢?什么不好好学,学、学、学这这……”
儿子说:“班里那个林卫革要和我争红小兵排长,我争不过他,我就不能当革命接班人,所以我要打倒他。”关穿石说:“你告他什么?”儿子说:“我不知道,所以来问你。”关穿石再看一遍儿子写的信,觉得怎么这么眼熟:“你这信,谁帮你写的?”儿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:“照你的信抄的。”关穿石扯过来一看,是自己写的匿名信底稿:“你哪里弄来的?”儿子说:“在你桌子底下捡的。”关穿石拍了儿子一下头,把底稿撕碎了,扔垃圾桶里。儿子叫起来:“哎,我还没有抄完。”关穿石坐下来,对儿子说:“把笔给我。你说,要告他什么?”儿子抬头想了想,说:“林卫革是个大流氓,有一次,他乘学校没人,跑进女厕所,看女孩子小便的地方。千真万确,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。”
关穿石把这件事写在信上,后面自己又加了一段:“没想到,厕所里有一个女孩子,吓得惊叫起来,林卫革威胁她说,不能叫,不能跟老师报告,否则,叫她没有好下场。”
这封匿名信寄出去后,林卫革自然没有当上排长,儿子也没能当上排长,只当了副排长。排长被一位女同学当上了。儿子回到家里,捏紧小拳头,对爸爸妈妈说:“我要找机会打倒她。”
五
这天,关穿石得知自己后勤科副科长职务没能批下来,他就认定是局劳工科黄福来科长从中作梗,坏了他的前程。
关穿石心里暗暗下定决心,要把黄福来拉下马。他心里清楚,黄福来身居劳工科科长,和曾局长关系极好,都在传说他会提拔当副局长。要拉下这匹大马,还真不容易,甚至要冒风险。
根据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,关穿石并没有轻举妄动。他依旧如常,看见黄科长,还是满脸堆笑,还是殷勤问好。他办公室正好和黄科长办公室门对门,他仔细观察黄科长的一举一动。一有黄科长说话的声音,他就伸长耳朵,认真听着,经常悄悄记下黄科长说的一些话。
有一天,关穿石在值班室值班,就听到黄科长在隔壁收发室接电话,收发室和值班室只隔一层木板,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。黄科长说着说着突然小声起来。关穿石马上竖起耳朵听着。黄科长声音小得听不清说什么,只几次隐隐约约听到曾局长几个字。关穿石突然灵机一动,想了想,一拍桌子,说了一句:“有了!”
下班回到家,关穿石饭也不吃,把自己关在里屋,铺开白纸,抓起笔便写:
曾局长,我不敢告诉你我是谁,但是请你相信我,我冒着危险给你写信,完全是为你打抱不平。
大家都可以看到,你对黄福来同志这么好,听说还要提拔他当副局长。可是他却阳奉阴为,当面一套,背后又是一套,他对别人说你的坏话,说你什么年纪大了,老糊涂了,早就应该离休了。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。说你只会抓革命,不懂抓生产。还说你不理解中央发布的改革开放新理论等等。我实在想不到黄福来同志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!曾局长,你心里面清楚就可以了,你要警惕身边这种赫鲁晓夫式的人物!
普通一兵
关穿石写完后,异常兴奋,在房间来回走着。这时,朱迎霞正好进来,他一把拖住妻子:“来来,你帮我抄一遍。”妻子问:“又要抄什么东西啊?”关穿石说:“一封揭发信。”妻子接过信一看:“黄福来不是你们劳工科长吗?你这样诬告他不是找死啊?”关穿石说:“所以啊,我要叫你抄啊!我的字迹他们都认识。”妻子说:“我不抄,我不让你去冒这个险。”关穿石昂头叹了一口气,坐在椅子上,用食指敲敲桌面:“我本来可以提副科长,全坏在姓黄的手上。我不把他拉下来,我上得去吗?”妻子问:“你怎么就认定是他干的呢?”关穿石指指脑门说:“全在这里,凭我的脑袋瓜,一点都错不了。”妻子盯着丈夫一阵,说:“好吧。”
第二天,关穿石把妻子抄好的信塞进信封里,用稀饭粒封好信封口,贴上4分邮票,用干毛巾擦擦信封两面,以免留下指纹。然后把信交给妻子:“你拐到城东,找一个邮箱扔进去。”妻子问:“干嘛跑到城东去呢?”关穿石说:“邮戳上会有城东邮局字样,让他们搞不懂是谁寄的。我们局里老赵老贾钱春苗,还有小廖他们都住在城东,让曾局长去怀疑他们写的吧!”妻子一把抢过信,说:“你也够缺徳的!”关穿石双掌一拍:“看好戏吧!”
可是,一个月都过去了,好戏还没有开场。不仅没有开场,悲剧倒出现了。周一上班,黄福来带着局下属轻工制品厂办公室副主任苗红英来到后勤科,向全科人宣布,苗红英担任局后勤科副科长。关穿石顿时觉得被人当众抽了两巴掌。
下班回到家,关穿石叫妻子蒸一碗咸肉,连肉带汤全部吃光,还压不住心头怒火。他红着眼对妻子说:“苗红英是我们局下面一个小厂,科级单位,什么办公室副主任,一下子提到局后勤科当副科长,这他 妈的甚至是、甚至是操 他 妈的!苗红英肯定是黄福来的姘头!”妻子说:“你在外边可不能乱讲啊!”关穿石说:“我乱讲啊?这不是明摆着的吗?苗红英算什么?连个副股级都算不上,我这个轻工局后勤科的总务,起码也是一个正股级啊!”妻子说:“你可以去找局长说说嘛。”关穿石说:“说什么啊?这种话说得出口吗?”
关穿石这几天一直在打听苗红英的丈夫是谁,在哪个单位工作,是干什么的,终于他打听到了,她丈夫叫吴卫彪,在市体校当教练。
关穿石知道后连夜写一封信,寄给吴卫彪:
你认识黄福来吗?这个人对你妻子有企图,经常摸摸这里,摸摸那里。你心里要警惕,要采取行动防备他。否则你就要戴绿帽子!
信寄出去几天,这天刚上班不久,就见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壮年男子,冲进劳工科办公室,对着黄福来破口大骂,骂声惊动了局机关。就见苗红英冲进劳工科,拼命的挡住男子,把他往外面推:“你死回去!你发神经病啦?”男子推开苗红英,冲着黄福来喊道:“姓黄的!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毫毛!我就揍死你!”黄福来站起来,挺着胸脯说:“你揍啊!你揍啊!你胆敢动我一根毫毛!我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!”男子说:“好啊!那我就先专你的政!”说完,他冲到黄福来面前,当胸就是一拳。黄福来后退两步,捂着胸口说:“大家看到啦!他打人啦!他打人啦!你再打我一下试试?我就要对你实行……”话未落音,当胸又遭一拳。黄福来退到墙壁,捂着胸口,叫道:“大家看到啦!他又打我第二拳啦!你再打我一拳试试?你再打我一拳试试!我叫你……”男子冲上去拔拳欲打,却见黄福来一个躲闪,飞起一脚,正正踢在男子肚子上。男子一把抱住黄福来,两人滚在一起扭打一团。苗红英哭喊着,死命拉开两人。
这时候,听到一声大喝:“住手!”只见曾局长急步跑出来:“小朱呢?保卫科的人呢?人武部有没有人?简直造反了!”
关穿石冲出办公室,跑到两人跟前,拉开男子,把他推到会议室。
曾局长说:“小关,你做得好!关健时刻,就要冲在前!”
六
两个月后,黄福来被调到轻工制品厂当厂长。这种平调显然断了他的局长之路。离开时,他到各个办公室告别。碰到关穿石时,他说:“小关,上次事情,谢谢你啊!”关穿石依依不舍,紧握着黄福来的手,说:“黄科长,经常回来啊!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啊!”
下班回到家,关穿石倒了一小杯白酒,看了看妻子,昂头一口干尽:“报仇雪恨。吃饭。”
半个月后的一天,局组干科通知关穿石,调他到轻工制品厂当后勤科科长。他一听鼻子都气歪了,自己是巿轻工局后勤科的总务,堂堂正股级干部,到一个科级工厂担任股级科长,看似提了当科长,实际上还是一个股级干部,明摆着是明升暗降。可大家看到他,都跑过来握手祝贺。他只能报以苦笑。
这天,关穿石在走廊上碰到曾局长。曾局长叫关穿石到他办公室坐坐。关穿石心里直打鼓,跟着曾局长来到他的办公室。
“坐坐坐,坐嘛。”曾局长泡了一杯茶,端给关穿石:“小关啊,马上要下厂了吧?轻工制品厂是一个小厂,而且又远在郊区,各方面条件是艰苦的。但是,这个厂有发展前途,你到那里要做好后勤工作,配合好黄厂长,这是很重要的,也是对你一个很好的锻练。”
曾局长抓起桌子上一封信,竖起信封,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。关穿石一看,竟是自己写给曾局长的匿名信,他心里发慌,不停地喝茶。
曾局长盯了关穿石一阵,说:“你聪明……也有基层工作经验,我相信你,会做好轻工制品厂的后勤工作。”
关穿石从曾局长办公室出来,惊出一身冷汗。他脑子老在想曾局长说的一句话“你聪明……你聪明……你聪明……”
关穿石知道了,这曾局长心里什么都清楚,但他什么都不说,只敲敲信封给你一点暗示。这下好了,自己还有什么前程呢?恐怕是永世不得翻身。关穿石心里暗想,要把曾局长拉下马。
此后,关穿石每天要提早一个小时出门,骑车赶到轻工制品厂上班。晚上又要骑一个小时的车回来。时间一久,他也慢慢习惯了。而且,后勤科长官不大,也管着仓库、食堂、驾驶员、托儿所等等,几十个人听他调遣,向他点头哈腰。
工厂地处郊区,和隔壁的生产队关系很好,生产队经常给工厂送些新鲜蔬菜,逢年过节还送些活鸡活鱼。有一次,关穿石派车帮生产队拉了两天的货物,正逢生产队杀猪,队长送给他20斤猪肉。他装在麻袋里,捆在自行车后架上,骑回家去了。路过小卖部,他又买了一大包粗盐和花椒。
回到家,关穿石把猪肉剁成条状,一条一条擦干净,用刀把肉划出一道道深痕,然后炒热粗盐和花椒,洒在条肉上,狠狠地搓着,最后将条肉腌进一个大缸里。腌了两天,又翻了一遍,再腌了两天。
这天,正好是个大太阳天,关穿石把腌肉全部取出来,将细麻绳系住腌肉,用衣叉挂在走廊外的铁钩上。靠里面的已经挂满,他就往外面的铁钩上挂,突然,他挂了一个空,身体一斜,竟从二楼阳台上摔到楼下的草地上。楼里一片惊叫声。朱迎霞哭喊着:“救命啊!救命啊!大家快来啊!”
几个邻居跑过来,慢慢扶起关穿石,只见他散了架似的,动都不能动。这时夏炼钢抱来一个竹床,大家把关穿石平抬到竹床上,抬着就往医院里送。
这时,就见草地上有一滩白花花的盐印,非常神奇。
一个月后,关穿石出院了,整个身子斜了,头垂着,不能正常说话,一说话直流口水,也不能站着走路,要扶着椅子,一步一步挪着走。每天,就见他斜着身子,趴在桌子上,流着口水,写,写,写……
草于2019年3月,改于2020年2月
冰凌,本名姜卫民,旅美幽默小说家,1956年生于上海,1994年旅居美国。现任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、纽约商务传媒集团董事长、福州大学客座教授、浙江工商大学杭州商学院人文学院名誉院长、兼职教授、福建中医药大学客座教授、浙江中华文化学院客座教授、河北美术学院终身教授、阳光学院客座教授等。出版著作《冰凌幽默小说选》《冰凌自选集》《冰凌幽默艺术论》《冰凌文集》等。(编辑:邓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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